??（大雨刚刚消停。窗外，江水暴涨。黑色的风筝，如大鸟滞留在缓慢的天空。苍穹慢慢开了，蓝天白云，从遥远的地方一起漂浮过来。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白色楼群，让人感觉到，即使在比这糟糕十倍的时代里，我们也能做一个幸福的人。找出一篇旧文字，欢迎小家伙来到美丽新世界――）
普鲁斯特用20年的时间写出了他自己的一生。这是一种对具体事物和具体细节的巨大热爱。于坚写他的“0档案”、“凉亭取书记”、“装修记”，亦不过是对具体日常生活的热爱。??
??除了我们的活着本身，再没有什么好写的了。一个作家的最终归宿，还是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微小的，琐碎的,净油机，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作家和作家之间的不同在于，于坚、普鲁斯特们写出了这些日常生活的“有”――这些实在的生活令人心生温暖；而曹雪芹却写出了这些日常生活的“有”背后的“无”，那“无”令人万念俱灰――好便是了，好便是了，歌子唱得整个世界都恍惚起来，使17岁的我差点决心决意地放弃了迫在眉睫的高考。??
??今天，我端坐在学校46楼1107房间的四床上，浅红的被单，蓝底白花的被罩，日记本放在膝盖上的枕头上，写些无关紧要的汉语简体字。这让我意识到生活在继续，即便此刻内心有多少疑惑与冲突都只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暴”。当我饿了，可以拿着饭盆下去吃饭，想洗澡喝水了，有水房就在不远的地方，厕所不怎么豪华但却干净卫生，对面楼是女生宿舍，虽然总是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让人感受到生态是那么的平衡，打个电话回家，既可以跟母亲拉拉家常，也可以与父亲谈谈未来┅┅ 想我该感谢上帝，战争还没有发生或者已经过去，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多少还有些粮食放在自己的粮仓里。??
??这跟四年前那个总是充满了愤怒的年轻人是多么不一样。除了WINDOWS又换了几个版本，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不义也许减少了一些，腐败依旧横行天下，农民还是那么贫穷，时光依旧毫不客气地带走我的生命――可是我变的温和起来了。变成了四年前的自己一定会瞧不起的那种人，热爱上了四年前的自己痛恨不已的日常生活。??
??是的，我渐渐意识到真正的真理就在自己身边，就是这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日常生活。它高于政治制度的变迁，高于对任何科学真理的无止境探索，高于许多高举的标语、高喊的口号。它是一切狂想的出发点，也是一切狂想的埋葬地。活着，这便是最后的事实。余华的《活着》是伟大的，一流的叙述语言与朴实的结构表现了一个伟大的“主题”。当富贵的一切亲人皆先他而去之后，他依旧能容纳下悲伤和痛苦，用他的牛，他的犁把日子耕耘下去。他那写满苦难的脸上，依旧有笑容。??
??近两百年间的中国人，活得太不容易。炊烟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炮火所熄灭，人心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主义所扰乱。为了一个“更好”的生活，先辈们的头颅被砍，心脏被子弹贯穿，然后向各种各样的机构与组织上缴了财物，上缴了土地，上缴了自己最后一点自主安排生活的权利。直到最后，上缴了生活本身。??
??到今日,净油机，我终于可以安静地坐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不担心洋鬼子的洋枪，不担心清政府的剿匪，不担心被饿死，被出卖，被割破喉管地写下我对日常生活的热爱。我应该感谢那些事实上创造了今日的过早死去的人们。??
??相信那些为理想与信念死去的人中，很大一部分会想不到他们的死换来的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到处都是创伤的世界。他们要实现的全人类的平等，要实现一切人的自由。他们要的是一个“赤旗”插满地球的大同世界。这是一些了不起的理想。是曾经长久地令我热血沸腾的字眼与事物。可是在今天的我看来，还有与这些一样基本甚至更基本的事物：那就是风依旧在吹，太阳还是充满活力地东升西落，树木在四季轮回中枯荣不止，高空中鸟儿自由飞翔，而我，竟然可以那么鲜活地感受到这一切。我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与这天地间的万物同声同气，共存共荣着。
??四年前，王家新在《游动悬崖》里说生活比诗歌更重要时，我差点将他的书扔掉：生活怎么能和诗歌相比？吃喝拉撒，比得上《以梦为马》吗？一个整日价只知道“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的东北老农民，比得上写出《吉檀迦利》和《孟加拉掠影》的泰戈尔吗？那时，我认为放下纸笔去做木材生意的兰波，是诗人的耻辱。??
??当然，今天我也并不以为随便一个东北老农民就与泰戈尔是一回事。但今天我也不再以为有离开生活本身的诗歌，不再以为诗歌比生活中的吃喝拉撒更重要。诗歌与哲学一样，本质上都是为了记述人的生活，使我们一边生活一边更深地理解生活从而更好地生活。倘若要我在写诗与粮食之间做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不是由于诗歌变得不如粮食了，仅仅因为，农民在大地上生产出粮食供我们生活，这是更大的诗，更深的诗意。我们大家都还可以透过玻璃窗子或走到室外看到北京一年比一年更蓝的天空，北大的孩子们读书读累了还可以谈个恋爱，恋爱恋累了还可以一个人跑到未名湖边坐上一会，伤心一会，这就是最大的诗意。我们活着，感受到阳光的明亮与黑夜的静谧。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不要失去了对生命存在本身的敏锐，不要被生活磨灭了天性中对世界感到惊奇的能力。??
??可是，要领受到日常生活的诗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四年前的我，无论如何不可能理解这一点。我相信今天也有许多人不能理解这一点。正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追名逐利的人，勾心斗角的人，你死我活的人，才有各种各样的主义，各种各样的党派，各种各样的压榨与剥夺┅┅ ??
??真正的诗人内心总是淳朴的。他从自然界的四季轮回与万物生长中，从日常生活的无限琐细中，已经获得了内心的巨大丰富。他用心歌唱这种丰富，形诸于文字，便成了诗。??
??也许有人说：“歌德不伟大吗？他为什么还要去做魏玛共和国的首相？”――倘若歌德是为了权力去追逐首相之位，那的确就如恩格斯所说：这个歌德是庸俗的。然而倘若歌德是为了实现自己理政治国的才能，倘若做首相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日常事件，这有何损于他的伟大？政治亦不过是生活中的事情，终点亦不过是为了使人群能更和平更自由更平等地生活而已。所以，歌德写出了上探天国，下抵黄泉的《浮士德》，而像普鲁斯特这样没有任何“宏大经历”的作家，他只需要简单地活着，感受这活的丰富性，便写出了伟大的《追忆似水年华》。
??2004-10-12??